WARSAW

第二年,我住在一条名声显赫的大街,克洛勒维斯卡大街27号,这里离原先居住的尼查瓦公寓不远,各在公园的一侧。诸君日后如有机会到华沙,务请赏光来瞻仰这处当年“东方堂吉珂德”的故居,拜托,拜托。

摊开华沙市的地图,可以看到城区中心有一块绿地,这就是萨斯基公园。它的东侧是神圣的无名英雄广场,西侧是华沙最长的马萨科维斯卡(元帅)大街,克洛勒维斯卡街和尼查瓦街正好连毗邻在它的南北两侧。我住在临街一栋不大的楼房里,出门顺着街道走,不远就是五星级的维多利亚酒店,前行数百米向右拐是繁华而典雅的新街,华沙大学、圣十字教堂及哥白尼纪念碑都在这条街上;向左拐则是华沙著名的旅游胜地老城,齐格蒙特三世的青铜塑像高高耸立在王宫前的广场上。
这样诸君可以看到,在华沙最初的几年里我竟都是租住在华沙最繁华的街区,这并非全是因为我“识少人胆大”,一定是房介公司非常看得起我的钱包,过高地估计了它的支付能力。

华沙的公园都是开放式的,没有围栏,当然也是免费的。夏天草坪绿茵似毯、树木茂盛葱茏,得“近水楼台”之便,我有很多机会走进公园,即便不是饭后专门来散步,就是外出办事也需要常常穿过它。公园深处有一个不大的池塘,有一次我甚至非常有幸地在那里救起一个幼童,他跌落在水中,渐渐地向深处滑去,他还太小,完全没有力量自己爬上来,眼看就要被池水淹没,适逢我路过,跳下去把他抱出来,这么多年过去,他一定幸运地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。其实我更认为是我的幸运,这是我在国外唯一做的值得一提的善事,主赐给我机会,以救赎一个劣迹斑斑的灵魂。
与中国的江南不同,波兰最漂亮的季节是秋天。公园生长着巨大枝繁叶茂的橡树,遮天蔽日,到了秋天,叶子黄了,由于波兰地势平坦开阔,没有能量聚集的可能,因而气候变化平稳,没有一阵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潮和凛冽刺骨的塑风,因此黄叶挂在枝上经久不落,只是随着日子的推移,色泽的深浅浓淡变化,斑驳灿烂、如火如荼,真可谓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。

华沙的冬天气温通常都在零度以下,树叶落了,草也枯了,地面常常覆盖一层薄雪,有许多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野鸭栖息过冬,晚上成群成群地睡眠在公园的枯叶薄雪上。我经过时常会想,这些野鸭生活在波兰是多么幸运,如果在中国,无一不是人类的盘中美味,它们对人类没有任何戒备,要抓住它们如囊中取物。我知道有些在华沙的中国人(例如我认识的某少)就经常诱捕广场鸽来“改善生活”,它们的方法很简单,用面包屑把门口的鸽子引进房内,立马关上门,然后的情节不仅“少儿不宜”,连我也不忍卒书。安徒生先生在他的童话里想象出许多凶残的恶魔及狡猾的魔法,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象得到这样简单而实用的罪恶。
比起这些耻以为伍的同族,我自幸尚还“天良未灭”,每逢经过这群熟睡的鸭群,我总是告诫自己要善待这些可爱的生灵,不可以把它们抓来吃,并祈祷它们不要被我的同族们注意。曾有一个波兰小伙子告诉我,他认为在波兰的华人只有两个好的,我算是其中之一,这使我有点“受宠若惊”,我也因此自认为是一个“好人”。有一回,我忽然思考一个问题(好象有哲人说过,有时提出一个问题比解答一个问题更需要思辩力),波兰人在走过这些鸭群时会怎么想呢?这是个看似简单的问题,但并不简单,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,是不是会有答案呢?某日灵光一现,有了,以我过人的聪明,我知道了问题的答案,那就是:他们什么也不会想!天哪,他们什么也不会想!而且我肯定这个答案是百分之百的正确,他们看到林中这些雪地中安恬熟睡的鸭群,一定像在欣赏大自然一幅美丽的图画(这样的画面在这里随处可见),不会有其它任何邪念。我的推断的合理性在于,如果当地人有捕杀野鸭食用的传统,在城市公园里就不会有大量的鸭群栖息,不知诸君以为如何?请自斟酌。
试想如果有个机构以“公园的野鸭是不是可以抓来吃”为题做社会行为(不是语音)调查,于甲族群,其答案可以因个体而异在由“是”到“不”之间很宽的一个域值范围内分布:最坏的个例是已经付诸实施,“改善生活”;最好的个例如我,知可吃而不抓;中间的个例有许多种,例如或想吃还没有抓到、或想吃不好意思抓,等等等等。无论如何,当我们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时,已经自然而然地把“野鸭”和“抓吃”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了,我们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的。而于乙族群,答案则要简单得多,他们可能会拒绝甚至抗议这个问题,因为在他们观念里,压根就不会把“野鸭”和“抓吃”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思考。我想到这里时,心里不由一震,因为事实上,这已经转化成一个哲学命题,从这个角度来看,我作为一个外来族群中“最好”的个例可能比不上当地族群中“最坏”的。这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是巨大的,五千年“弱肉强食”的中国国粹文化由于政治的需要一直被社会所鼓励和推崇,因此这种观念的壕沟可能永远不会被填平。我们调侃自己是“天上飞的除了飞机、地上跑的除了汽车、水里游的除了潜艇”,其余通通都吃,堪称中国社会的经典幽默。当我们看到可爱的果子狸在蒙特利尔的街道上悠闲地散步时,它们却在中国南方的餐桌上引发一场震惊世界的疾病,我相信大自然这种愤怒的报复是正义的。

最后,我可以举出一个我亲历的例子作为佐证:若干年后,我陪同欧洲友人在国内访问,殷勤好客的当地官员摆出盛宴请我们吃饭,点菜时主人向宾客热情地推荐一种小乌龟,一位客人百般推托不得,只好实话实说:如果我的孩子知道我在中国吃了它们,他会哭的。一句话说得满堂欹欷,主人从善如流,于是退掉了这道菜。

此条目发表在未分类分类目录。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。

留下评论